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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哪怕费康已经是离巴黎相对最近的那种海港城市,路途仍然有五十法里以上,驿车通常要走一整天,轻便旅行车则稍好些。一行人清早从德布松街出发,四辆车子轻捷地驶出布洛涅森林。车夫事先受过嘱咐,在市区平整的道路上驾马飞奔,到了珀西门外的乡间才放慢速度,意思是尽量快地离开尘土飞扬,使人抑郁的巴黎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时间还早,阳光没来得及晒干路边草场上的露珠,加上一点微微的风,人坐在车里,甚至可以闻见野茴香被车轮碾过的清香。奥诺雷上车以后借口昨晚没睡好,靠在车厢歪歪倒倒地补觉,加迪尔看不过去他那个扭曲的睡姿,把他的脑袋挪到自己肩膀上靠着。只是几分钟以后对方睁开眼睛,诚恳地解释:“还是算了,你让我靠着车壁吧。不是嫌弃,但你真的太瘦了,肩膀上全是骨头啊,硌得我头疼。”哪怕知道他就是这种坦率的性格,加迪尔还是梗了一下,忍了忍,然后拿过两个靠垫放在自己腿上,按着奥诺雷躺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马车摇摇晃晃,加迪尔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伸出胳膊虚扶住奥诺雷的脖子和肩膀,保护着他陷入梦乡,自己望着深绿的远处森林发呆。虽然看不清什么,但能久违地呼吸到旷野的气味,还是让他一直紧绷的心情不自觉地放松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被抱住的奥诺雷当然只是装睡,这次旅行的气氛如此轻松,让他想起从前在格勒诺布尔的日子。大家各自骑着马,也是这样清早出发,漫无目的地在丘陵地区游荡,在果树林里分享冷肉和甜白酒,苹果花纷纷扬扬掉在马鬃和人的衣领里。他忍不住动了动,假装翻身,实际是为了把脸埋在加迪尔腰上,安静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松叶味。然后就真的睡着了,一直睡到卢昂,醒来时自己都很惊讶,满怀歉意地帮加迪尔揉酸痛的胳膊和腿。

        傍晚时分车队抵达费康,晚霞燃烧在天边,六月末的海风还很清爽,没有盛夏季节讨厌的海藻臭味。路上往来的行人多数是从内地来疗养的中产阶级,喧嚣声远远地一直传到码头上,路灯明亮地照着石板街道。总地来说,这是座安静的海滨小城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行人很快在杜兰家安顿下来。奥诺雷牵着加迪尔走进大门,因为天色已晚,所以也不带他认路了,直接拉进卧室洗漱休息。接下来几天他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,上午处理公务,下午带着人四处游览。当地居民最近经常在鹅卵石沙滩上看见杜兰将军穿着便服,挽着一位显然眼睛不好的先生,神色悠闲地顺着防波堤散步。有人问起来,奥诺雷就简单地介绍:“这是我的表亲,来海边消夏。”然后就像生怕被打扰一样快步走开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和南部沿海地区完全不同,加迪尔很快适应了气候,有时候他也在想,难道真的是自己那久远的北方血统作祟,呼吸着冰凉的海风反而让他更清醒了,有时夜里听着凶猛的海浪声,甚至颇感亲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诺曼人死后会被亲族放在木筏上顺海漂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每天和奥诺雷在海岸散步时,他总会想到这则传说。听起来真是不错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海里,免掉了不必要的葬礼、购买墓地和神父演讲。我们天上的父什么的,上帝什么时候给过俗世的人类以真实的安慰?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?忽然这么出神。”奥诺雷碰了碰他的手。这种状似自然的小心翼翼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,简直不像加迪尔认识的那个暴脾气杜兰了,真让他腻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照例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,奥诺雷并不满意,加迪尔最近经常露出这种阴晴不定的神色,看得人很担心。此时他们单独待在空旷的海滩上,方圆三百米内只有尖叫的海鸥,不担心被外人看见,于是继续追问:“腿疼吗?还是头晕?这几天你又没怎么吃饭,我们别走太远,现在返程吧,太阳快落山了,今天还有晚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回答他的是加迪尔粗暴地抽回了自己被奥诺雷挽住的胳膊,对方下意识地想要捉住他的手,又被他用力甩开,甚至把自己的手杖也扔掉了。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停了几秒钟,奥诺雷才惊骇地问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加迪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,无名的烦躁在他脑子里鼓动,心跳也剧烈起来,想了半天才硬起脾气回答一句:“别管我。”说着不顾丢掉的手杖,胡乱找了个方向径直朝前走。由于动作太快,曾经受过枪伤的右边膝盖咯吱一声,传来闷闷的扭伤痛感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歪歪倒倒地在前面走,奥诺雷万分紧张地跟着,既不敢拉开距离,也不敢跟得太近,直到加迪尔走累了,脚下一滑,单膝跪在了粗砺的海滩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对匆忙跑来扶自己的奥诺雷小声说:“对不起,奥托,但是你别管我了。”许久以来积累的伪装忽然都剥落了,加迪尔扭头看着暮色四合的天际,那里灰蓝的海水卷起诱人的浮沫,混进辉煌的落日光辉里。他开始发狠地挣扎,想要摆脱腰上铁钳一样的拖住自己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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