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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丁信诚和咸水妹搭讪近四十分钟,付了一夜陪客费五元,那姑娘高兴得连称:“先生是好人,先生是好人,陪谈话,诉家常一元就够了。你给了阿拉这么多,足够陪两个夜晚的床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见你是苦命人,多给些。”说完,丁信诚和阿福上车,回家去了。小轿车进车库。丁信诚对阿福说:“福师傅,我无睡意,你精神如何,到我书房再谈谈,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阿福见丁公子这么来劲,也就依了。进了书房,丁信诚拿了两瓶汽水,递了一瓶给阿福,然后说:“昨夜晚我真是大开眼界,真是感谢福师傅的指引。你是地道老上海,晓得上海滩的各种夜生活。这些白相的门槛,我年轻,勿晓得,你能给我多讲这方面的故事听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阿福长叹一声,说:“这上海滩,尽是穷人泪,有什么好说的。”“不管是血是泪,我都愿听。”“既然你想听,那我就说了,在白相的世界,就是你父亲,堂堂一个上海滩的建筑商厦的董事长,恐怕也只有去长三堂子玩了。他不敢去地三界公共租界、法租界、华界玩。那地三界,人九流,五颜六色,是黑帮社会玩妓之地,黑哪!小开。你讲我是老上海,我也不一定样样都晓得,万宝全书,也会缺一角。当然,比你丁家来,我接触下层社会的事情多,弯曲的门道懂得比你多,就拿我的经历来讲吧,你听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丁信诚虽和福师傅相处多年,他毕竟是小孩,还没大学毕业,没进入社会,如今听阿福讲经历,也是巴不得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阿福接着说:“我今年三十八岁,在上海住了几十年,甜酸苦辣都尝过。我少年时候,在南市无锡人开的小机器厂当学徒三年。当时,上海人称为外国铜匠,蛮吃香,住的是同师兄师弟一道的通铺大房间,一百多个人睡的是床接床、头碰头、脚碰脚的双层木架硬板床。有的兄弟做十个钟头工下来,有一半人在晚上出去逛夜生活了。下半夜回到床上闲谈,讲的多半是同女人白相,一个个要胡调到讨到老婆,说谎话讲厂里加夜班。我阿福玩的少,做工的多,现在想起来,真是流眼泪。记得进厂时,每天至少也要做十五个钟头工。一年到头,只有过年的大年除夕至初五休息。其他统统上工。不管是端阳、中秋、元旦都要到厂干活,待到三年学徒满,阿拉方能当小师兄,才能跟师傅学手艺。老师傅根本不教不讲,实际上是做小工下手。学是自己看,自己练。有时吃师傅牌头的小事,要是让老板晓得你费工费料出废品,就要吃耳光了,遭受皮骨之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那时的工钱能拿多少。”丁信诚问。“吃老板三餐饭,一个月一只洋剃头钿,做衣裳,看病,‘一榻刮子’全部由自家姆妈出。五天开荤一次,有两小块四喜肉,或是一条三寸的小鱼,饭让你吃饱,营养谈不上,很多是无偿劳动。老板赚了工人的钞票。我满师以后,自己创香牌子,容易寻生意,牌子弄臭呒没人要你,你就失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丁信态好奇地问:“你是做外国铜匠的,为啥现在当汽车司机呢?”阿福答道:“我满师当了小师傅,缺少汽车司机,我身上穿得干净,手不龌龊,赚的工钱多,就进了汽车驾驶学堂开车,考得‘派司’驾驶证,当上了司机,帮了不少人开车,来到你家,见到丁家全家人对我很好,也就留下来了。司机这行,风气不好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我也走过一段荒唐路。那时,钱多了,手头松,一天陪老板出门,他玩高级女人,我就玩一般的。记得我这一生,玩了不少中国女人,外国女人,白相经络懂了‘交关’很多。我不是在自己面上贴金,对良家妇女,我怕她是天仙化人,我从来不转坏念头。有很多年轻司机挖空心思,向老板讲假话用车子冒充小开,出点小恩小惠,花言巧语到处哄骗搭‘壳子’娘儿们。女人坐上他的车子,旅馆房间都用不着开,将车子开到上海郊外,在路边,在树下软求硬做。上海滩不晓得有多少年轻姑娘、女学生上当受骗,失了贞操,吃了亏的姑娘,痴心想找他,上海这样大,啥地方去寻,哑巴吃黄莲,有苦说不出。小开,我实讲,不是我说丑自己司机这一行,上海滩,现在三十年代,大部分年轻司机,生活放荡,‘胡调码子’玩弄女性者不少。我是小时候读私塾,八股先生教导,万恶淫为首,百善孝当先。我姆妈也说,千万不能糟蹋女人,伤阴德、受雷打报应。当学徒,听老师傅说,‘色、赌两个字,不要犯,好色会送命,十场人命九场奸,好赌,会倾家荡产,家主婆跟别人跑。’”

        丁信诚说:“令堂大人家都好?”阿福说:“我姆妈乡下人,旧脑筋,我爹死得早,她二十多岁的就守寡,带着我兄弟两个,靠着两亩田,呒没再嫁,起早摸黑,辛辛苦苦,种田养蚕、喂猪织布,一世人生活在田头、灶头、床头,呒没到过城市。我赚了工钱,每个月总是先汇家用钱给她,让她同我弟弟不为生活发愁,过太平日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丁小开接着说:“福师傅,你对‘孝’字做得蛮好,对‘嫖’字沾了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阿福说:“小开真会‘打捧’开玩笑,对嫖、赌精通的男人,不会是好人。明朝是礼拜六,白相地界是‘旺’日,不讲了,明天再说,休息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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